文/咩咩的西游鬼话

01

那掌管姻缘的月老在数百年前对我讲，说我的命里有一劫，这劫历得过就飞升主神，与天同寿，历不过便灰飞烟灭，形神俱散。

我本不以为意。

咱们当神仙的嘛，寿命虽比凡人长一些，却也不是无尽头。

凡是世间生灵，都有个三灾要渡，每五百年挨一次天雷，躲得过就活命，躲不过就灰飞烟灭；每五百年受一次阴火，五脏成灰，把千年的修行抹去；再五百年刮一阵赑风，过丹田，穿九窍。

要避三灾，主要的方法还是修行，自己的本事足够大，当然也就活得下去。

但是也有些捷径可走，西王母的蟠桃九千年一熟，人吃了与天地齐寿，日月同庚；镇元大仙的人参果吃一个能活四万七千年；还有菩提老祖会一种七十二变的法术，正是避三灾的法门。

可惜我不过是个小小的星宿官，既没那脸面得王母娘娘赏蟠桃吃，也求不来镇元大仙的人参果，更没那灵明石猴孙悟空的好机缘，能遇到得道高人学会七十二变，只能一心一意修行本事。

所以呵，当神仙真是一点儿意思都没有，凡人总羡神仙好，其实当神仙要受的苦可多了，既要守那摈弃七情六欲的天条，又得朝九晚五地按时上班点卯，还要渡那五百年一次的劫。

我自从在天上做了二十八星宿的奎木狼，至今已数不清有多少个五百年了，更不晓得已历了多少次三灾，哪里会将那月老说的话放在心上？

但是我没有想到，一般神仙渡三灾的事儿，是归紫微北极大帝管辖的，哪里轮得到牵红线的月老来告知我？

所以这个劫，是情劫。

02

故事从哪里讲起呢？

大约是前世吧。

我前世乃是一匹狼，因一心向道，修炼成仙，做了二十八星宿之一，又因办事勤勉，升任为西方白虎七宿之首。这在天庭只是个末流小官，算不得什么，只是晨昏定省地混着日子罢了。

本以为当神仙的生涯也就这样了，却没想到能遇到她。

那日刚从月老那儿喝茶出来，迎面撞上了一个仙娥。

那仙娥显然是刚被提拔上天不久的，做事十分没有章法，见撞了我，慌得话也说不出来，“扑通”一声就给跪下了。这倒使我手足无措，我虽是个神仙，却是个小神仙，平常连凡人的香火也受得不多，哪里碰见过仙子给自己磕头？

连忙把她扶起来，四目一对，她竟红了脸，唱了声“喏”便跑走了。我心下觉得好笑，但也没放在心上。

过了两天，天庭出了桩好玩事情，说是凡界有个凤仙郡，那郡候夫妻吵架时掀翻了斋天的供桌，让狗吃了掉在地上的供品——那原来是献供给玉帝的。玉帝知道后大怒，下令凤仙郡三年不得下雨，又在披香殿搞了一座米山面山并一把金锁，说除非鸡啄完米山、狗舔完面山、灯焰烧断金锁，才能降雨。

这事儿玉帝做得小肚鸡肠，跟凡人置气，我们私底下都说些闲话，当然也有八卦心重的，跑去披香殿看那米山面山。

当神仙真的很无聊的，这种热闹大家都爱看，我当然也去了。

去了才发现，那披香殿里侍奉香烛的仙娥，正是那日我在月老府门前撞上的那位。

那位仙娥显然也认出了我，冲我行了个礼，我倒有些不好意思，我一个大老爷们跑来看一只鸡啄米，显得我多八卦呀。

她甜甜一笑，我的心都要酥了。那个时候，我连她的名字尚且不知道，但我觉得，我已经爱上她了。

我知道她也会爱上我。

可是天条严苛，天宫冷漠，我们没有办法相守。

既然无法做天上的神仙眷侣，还不如就做一世凡人夫妻。思忖良久，我决定为了爱情拼搏一把。

那天晚上，我把她叫出来，告诉她：“我可以不要这虚无的神仙名分，就当一个丑恶妖精，咱们下界去做长久夫妻好不好？”

她却不同意：“我们好不容易做了神仙，如今又下界去做什么？你要我们俩一辈子被人称为贼公贼婆，成日里担惊受怕吗？”

“你不愿同我在一起吗？”

“我···”她犹豫了一会儿，说：“奎木狼，我想和你在一起。”

有她这句话，我就安心了。

03

凡人说，只羡鸳鸯不羡仙，我也最羡慕鸳鸯。

她既嫌妖精丑恶，不愿反下天去，那就寻个由头犯点小错，被贬下凡一世吧。凡人的寿命短暂，比不得当神仙妖精可以千年万年地在一起，可若能与她做一世夫妻，我亦知足。

她先下界去托生为人，生在了皇宫内院，做了皇家公主，闺名百花羞。

我下凡前先去买通了专管凡人气运的司命星君，央他在命格本子上将我二人写成恩爱夫妻。

没想到这个司命却是个办事拖拉的主儿，等他要写的时候，已经是十天以后了，天上一日凡间一年，百花羞早长成了豆蔻少女，我若此时再下凡投胎，如何能与她成就姻缘？岂不是要叫她小姨？

实在没办法，我不忍她久等，干脆一咬牙变做了妖魔模样，跑到一个三不管的地界去把百花羞抢到了身边。

当妖魔虽有风险，可凡人寿命短暂，我守着百花羞一世，也不过剩下60年，这在天上只有两个月罢了，斗牛宫里三天点一次卯，我让同事帮我隐瞒一二，也是无妨的。

我万万没想到，百花羞下凡前喝了忘川水，早已将我忘得一干二净。更因我此刻是妖魔模样，她对我万分厌恶。

我将她强抢回洞府，掏心掏肺地对她好，对她百依百顺，以为她会渐渐想起前世天庭的回忆，可她却只知道日夜哭泣，想念宝象国的父母。

可是我不能——不能放她回去，我本就是偷偷摸摸下界为妖的，只能躲在这深山老林里，若随她去宝象国当驸马，天庭一定会知道的。何况，我该怎么向她凡间的父母求亲呢？以我今天这青苗獠牙的模样？

我的洞府白山黑水，风光虽不甚好，可是我情愿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给她。日子一天天过去，她始终不曾忘记她那凡世的父母，但也似乎已坦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，与我安心做起了夫妻，还给我生了一对可爱的孩子。

那孩子看似是凡人与妖怪生的半妖孽种，却长得粉雕玉琢，精巧可爱，百花羞自己都觉得惊奇，我暗自发笑：我的小娘子呵，你可知道你的夫君从前也是英俊潇洒的星君？我们的孩子，其实是神仙的血脉啊！

天宫里，思凡的仙人大多没有好下场。纵使贵为玉帝亲妹妹的瑶姬仙子，也被烈日曝晒而死，只生下一个与天宫一直关系不和的二郎神；牛郎织女历经千辛万苦，只得一年见一次的惨淡结局；七仙女和董永则更惨烈一些，堕入轮回。

万万没想到，我和百花羞能修成正果。

04

我以为这一世夫妻就这样平平淡淡、和和美美了，却不想会半路里杀出一群西行取经的和尚。

这群和尚，实在不是我要招惹的。

我那天正在屋子里午睡呢，那唐僧就自己闯进了我的门，我本就有些起床气，再加上那和尚细皮嫩肉的，服侍的小妖早流口水了，就下令把他抓了起来。要是我知道抓了这和尚会引来日后的滔天巨祸，我一定当场求爷爷告奶奶地将他放了。

那唐僧的两个徒弟打上门来，本事却不济，联起手来也打不赢我。

我正在跟猪八戒沙僧干架，打得不可开交。听见下面百花羞厉声高叫道：“黄袍郎！” 我丢了八戒沙僧，按落云头，揪了钢刀，搀着她问：“浑家，有甚话说？”

她说她心慈，趁我不在放了那和尚，还让我别打架了。这也没什么，我本就不爱吃人肉的，太膻了，没有牛肉好吃，要不是唐僧自己走进来，我才懒得抓他。

却不想百花羞竟趁机写了封书信托那唐僧带回家去，我看在她的面子上放了唐僧的徒弟，导致走漏了消息。

和尚逃走了，那和尚的徒弟不依不饶，又打上门来，我实在有些生气。可那一日百花羞精心梳妆打扮，笑脸劝我，我真的没法对她发脾气。心想如今既然她父母差人来寻，她必然也十分思念父母，还是要放她回去的。

可是与她分离，我又如何舍得下？何况孩子都那么大了。最好的方法，是让她的父母接纳我。我摇身一变，变回了在天庭时的俊俏模样，百花羞看见了十分开心，连叫两声“变得好”，我就取笑她：“原来你是个颜控。”

温存一番后，我就去了宝象国，为了取得岳父岳母的欢心，我做了件挺不人道的事儿，把唐僧变成了吊睛白额大老虎，佯装自己是个打虎英雄，虽然委屈了那和尚，可他徒弟屡次找我的不痛快，也该让他们尝点苦头。

她父母果然高兴，请我喝酒听曲，又安排宫娥彩女让我作乐。

酒喝得多了，我也犯了浑，虽不曾出轨，却随手抓过一个宫女吃了——毕竟当了十几年的妖怪，身上的妖精气有些重了，酒醒以后，我也很懊悔。

那唐僧的坐骑白马竟也是个成精的，半夜里化作一个美少女来杀我，可他的两大徒弟都干不过我，一条小白龙能怎样？被我打伤逃跑了，我也懒得去赶尽杀绝，收了刀回去睡觉，盘算着明儿一早把百花羞接回娘家来，我们夫妻二人以后光明正大地过日子，岂不快哉？

05

正做着美梦，却被外间慌乱嘈杂的声音弄醒，外头下人叫唤着：“不好了，天上掼下两个人来了！”

我推开门去看，却瞧见地上一片血肉模糊，看那衣衫残片，竟是我那两个可爱的孩儿，猪八戒和沙和尚正站在云头偷笑呢。

我以为他们是出家人，当不会如此狠心，对两个无辜稚童下手，当然不敢相信，连忙奔回家中，瞧见百花羞哭得梨花带雨，才如五雷轰顶，我的孩儿，我那两个可怜的孩儿，才刚学会叫爸爸，竟就这么被打杀了！

即使我与百花羞是犯下天条的罪人，孩子也是无辜的啊！

百花羞哭得心疼，我连忙拿出我的内丹来给她，那舍利子玲珑内丹是我一生修为所在，定能治好她的心口疼的毛病。

可笑我倾囊待她，她却摇身一变，变成了齐天大圣孙悟空。

原来，一切的一切，都是百花羞和他合起伙来骗我的。

十三年，我与她做了十三年的夫妻，竟换不来她半点真心。

为了她，我放弃了做天庭主神的前途；为了她，我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唐僧肉；为了她，我毫不犹豫地拿出了毕生修炼的内丹。可是她呢？她拿什么待我？

日日夜夜，她只在心中咒我骂我，无时无刻都想着回家！百花羞啊百花羞，我对你的爱，竟让你仇恨至此吗？

连孙悟空都会问一句：“你与他做了十三年夫妻，岂无情意？”她却果然没情意！

我为她下界为妖，她却负了我，还害死了我们的孩子！

她放走唐僧时对我说：“我幼时在宫里对神暗许下一桩心愿：若得招个贤郎驸马，上名山，拜仙府，布斋施僧。”

她说，我是“贤郎驸马”。十三年了，她第一次这样评价我。她这一句贤郎驸马的评判，莫说一个唐朝的和尚，就是生身性命，我也通通给她。

可惜这一切，都是假的，假的！

我们的事情被孙悟空捅到了玉帝跟前，二十七星宿下凡来捉我，我没有反抗。玉帝贬我去兜率宫为太上老君烧火，以后有功复职，我亦欣然接受了。

月老说，我这一世有个情劫要过，渡得过便与天同寿，渡不过便死，现下看来是安然渡过了。

我从前的同事们来恭喜我，说渡情劫没有性命危险，比过三灾要好多了。可我心里那样难受，实在不如再劈两道天雷下来。

老君那儿是个清净去处，或许我可以向他讨一颗忘情丹吃，忘了这一切因果。

百花羞后来怎么样了，我不晓得，她一定回到父母身边了吧，待这一世凡尘渡过，她再返回天上来，是不是就会想起我？她会懊悔吗？会难过吗？如果有可能，我希望她全都忘了。

在漫天的星河里，在无尽的时光里，我日复一日地等着一个虚无的幻影，每五百年挨一道天雷，每五百年受一次阴火，每五百年刮一阵狂风···

天上的风一向很大，刮得人心都荡漾不止。

世间情爱，不过是司命星君手里的命格簿子写的故事罢了，司命写的是凡人，也不知是谁负责写仙佛。

听说，我在凡界的那段遭遇，是佛祖安排和尚西天取经的九九八十一难之一，看来我这一遭，不过是大人物们棋盘上的一局。

我以前想过，要不就学学那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吧，反下天去，树旗为妖，再不为人左右命运，可是我后来又听说，五百年前的大闹天宫，竟然也是西天佛祖为了取经而布的一局棋···

强悍如齐天大圣，也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，我又能如何？

这般悲欢离合，尽是他人作乐的把戏。